第51章 甲午与乙未 5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林那北字数:5308更新时间:22/05/15 11:46:52
  可是绕了一大圈之后,浩月最终还是回到了台湾。南部不能战,浩月不愿坐等,他擅自北上。陈浩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次浩月身上带着一股可怕狠劲。浩月说:"哥,如果战死,我就埋在这里了,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疆土,埋下了,做鬼再扰得倭人不得安宁。&>

  陈浩年一直到那时才吓了一跳。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跟着他一起来基隆了,他们一直都以为还是能胜的。偌大一个台湾,山峦起伏跌宕,到处峰险路窄,而倭人远道而来,要服水土,要弹药充足,要补充兵员,他们哪里能够轻易上得了岸?

  可是倭人真的还是上岸来了。

  基隆有八斗子煤矿,有北台湾最大的港,港面临着海,所有人都以为倭人的军舰必定开进这里,结果却不是,而是绕到基隆港西面的澳底。澳底离基隆有五十来里路,中间只有一条羊小肠相通。能守得住吗?陈浩年终于开始打颤。很多东西在远处时,不过一个幻影,一个泡泡,便没有真实感,突然一逼近,刹时就成了龇牙咧嘴的庞然大物。

  这些天陈浩年已经学会怎么把手中这把破旧毛瑟枪的枪栓拉动,怎么把子弹塞入,但如何能瞄得准打得中?他没有把握。心一发虚,手一打颤,就更没把握了。浩月俯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怕,有我哩!"浩月一到基隆就成了实际的指挥,他反正也不客气,峡口上该布多少人,峰头上该布多少人,哪里架枪,哪里安炮,就大声吆喝开了。

  大部份人脸都木了,但浩月没有。浩月把袖子挽起,手臂上还是黝黑的疤痕,不是一块,仍是一大片。说话时甩起臂膀,也还是习惯性地发力,刚猛地舞动。步入中年的浩月或许仍可以如狮子般力大无比,但一身武功面对枪炮有用吗?

  双龙山应该有五六百丈高,从山麓上往下看,基隆港尽在眼中。陈浩年急切要看的却不是港,他不时望的是西北面那个方向。从澳底到基隆,三貂岭那里有义军把守,瑞芳也有,那是两道防线,但愿倭人走到那里,就被打垮,缩头往回走了。

  但坏消息很快就接二连三地传来。三貂岭破了,瑞芳也破了。

  还有另一个消息,说上岸来的是日本天皇近卫师团。

  近卫师团意味着什么?陈浩年不懂,但浩月看来懂,浩月咬着牙骂一句:"干他老母的!&>

  返过身,浩月对陈浩年说:"打起来时,跟紧我!&>

  浩月又说:"躲到我身后去!&>

  陈浩年重重喘口气,其实就是躲到浩月的身后,他的腿还是发虚。

  正午过时,终于看到倭人了,倭人原来不是鬼,并没有青面獠牙,竟也长着一样的面孔,有眼有嘴有鼻有耳,连肤色都是一样的黄。这就要开始杀人了?几十年来,陈浩年甚至连一只鸡一只鸭都不曾下过刀子啊。浩月悄声问:"你没事吧?"陈浩年摇头,一摇额上的汗就跟着一滴滴横着飞动,嘴唇也窣窣地抖。他把枪支在石头上,俯着身子,瞄准了,那枪眼却是虚的。枪响了,不知是怎么响的,子弹确实飞出去了——他却不知道它们一颗颗飞到哪里去了。

  到处是尖利的声响,吱的一声,又一声,耳朵麻麻的,嗡嗡作响。原来杀人会捣鼓出这么多的声音啊!杀人原来是技术活!

  有人在喊叫,也有人厉声哭或者嚎叫——陈浩年斜着眼瞄去,是有人被打中了,却没被打中要害。那一刻陈浩年一哆索。有子弹来,就直接让他致死吧,眼一闭,倒下去无声无息,也一了百了,他看不得血,他也受不住那种痛。他转动头四下看,他在找余一声二声三声。那些惨叫声会是他们发出的吗?他担心他们。

  雨下来了,雨说来就来,凶猛得仿佛是另一群倭人。四处全白了,眼眯得根本难以睁开。

  还有雷声。还有倭人从海面军舰上飞落过来的炮弹声。

  阵脚很快就乱了,倭人的枪弹长了眼睛般钻过来,这一边却散成一团。

  浩月喊:"往狮球岭撒!&>

  但没有人听他的,就是听见了,站起来还没跑几步,反而成了靶子,一个接一个往前扑倒下去。

  陈浩年也想跑,却不敢站直身。浩月在背后推他,浩月说:"我们不是对手。你走,俯下身往狮球岭跑,那里地势险,有炮,可顶一顶。你走!&>

  陈浩年没有走,他这会儿反而慢慢定下心了。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他看清是余一声。一声似乎还向他急急招着手,让他一起走。他没有反应。他记得一开始浩月就嘱过他要跟紧了,所以他不动,还是贴住浩月。

  看到浩月猫着腰向山脚下跑去,他便也跟了去。

  双龙山脚下有一座火药库,背对着山,三面是水田,不大,也就是几间陈旧的木板屋,应该是那些内渡的福建水师留下的。浩月一脚踹开门,从窗口上架起枪往外打。陈浩年半晌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浩月要干什么了。

  浩月在保护往狮球岭撒的人,浩月要把倭人从往这里引。

  浩月想必以为他也正往狮球岭上撤哩。等到他也溜进屋时,浩月像见了鬼,瞪大眼,吼了一声:"你怎么到这里了?快走!&>

  陈浩年不走,毛瑟枪还抓在手里。他也把枪架起来,可是在腰间一摸,没有子弹了。屋子垒着许多木箱,他要去撬箱子,浩月说:"都是火药!你快走!&>

  已经看见倭人了,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倭人果真被引到这里。

  浩月冲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把他往靠山的窗子上拉。"你要回去,你要活着照顾普莲&>

  陈浩年脚下用着劲,他不能走,但整个人还是被浩月老鹰抓小鸟似的提起来,甩上窗台。然后浩月胳臂横向一劈,他只觉得眼一黑,就跌出了屋子。

  浩月猛地把窗门关上,浩月说:"往山上跑,快!&>

  屋里很快又有枪声。慢慢枪声就少下去,黯下去,终至于无。

  四周寂静无声,静了很久。天已经灰下来了,雨后的暮色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潮湿感,雾气与水汽夹裹在一起,四处甚至没有虫鸣蛙叫。陈浩年已经跑到半山上了,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半蹲着,一点点向木屋子返去。

  很快他听到声响了,声音从屋子外突然涌起,是那种急促、粗哑的腔调,吼叫着他听不懂的什么。是倭人!不是一个两个,听皮靴踩地的嘈杂声,应该有十几个。他们撒开了,围成一个圈,正一点点向木屋靠近。

  他们往屋里开枪;

  他们贴近屋子;

  他们踢开屋子的门;

  他们小心地一个接一个探进屋里去

  陈浩年也一点点靠近屋子了。屋里没有声音,那么安静。浩月怎么了?无论如何陈浩年得去看个究竟,也许他能帮得上?能帮多少是多少。

  但是不待他走近,地猛地就颤动了,仿佛谁突然把脚下的那块地掀翻了,弄塌了,刹时间就是一声响,巨响,跟着刺眼的火就腾起来了。

  躺在明海书院里的时候,陈浩年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在那个瞬间也飞起来的,仿佛天上伸下千万只手,将他一把扯到空中,他只觉得眼一黑,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浩月呢?"这个问题陈浩年觉得必须问清楚,但他没有当着普莲的面问,一大早普莲出去抓药了。"浩月呢?我弟弟浩月怎么样了?&>

  二声和三声互相看看,都没有答。

  "你们去基隆看看,浩月怎么样了?"他话急促起来。

  余二声在床沿坐下,双臂直直撑着,像是随时准备往上弹跳起来。"师傅,他没事,好好的。你伤了,他也伤了,但伤得比你轻,只额头那里擦破了点皮。&>

  "人呢?&>

  "听说在狮球岭上。&>

  陈浩年看看二声,又看看三声。他问:"一声呢?&>

  三声说:"他也在狮球岭。

  陈浩年没有信,但他似乎也没有不信的理由。他是伤了,伤在腹部,具体究竟哪个部位呢?他不清楚,没有问,那里已经被普莲精细地敷着药,捆绑上了白棉布。仿佛整个人被一截两断了,身体的中段正被放到火上烤着,他说不清那种感觉,灼热、疼痛、麻木、坠胀,哪一种都是,又哪一种都不是。躺在明海书院里已经几天了?两天?三天?睡与醒已经没有清晰的边界,光阴竟也变得如此模糊浑沌了。一闭上眼,那团弥天火光还是一下子就涌出来。那么大的光,那么巨大的响声,那间弹药房分明是炸开了,一个个搜进屋去的倭人应该都别想活着出来吧?那么浩月呢?浩月也在里头,浩月就在里头,浩月却能逃出来,只是额头那里擦破一点皮吗?

  门响了一下,是普莲进来了。普莲站在门旁,扭头看一眼,才说:"有人来看你了——!&>

  说着普莲身子一侧,一个人进了屋。

  普莲说:"他是黄有胜。&>

  黄有胜在床前站定。这是个陌生人,陈浩年相信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但名字却是知道的。当年浩月去鹿港陈厝村,就与这个黄有胜有关。他试图把双手举起,有胸前做个揖,手刚动了动,就被黄有胜一把按住了。

  二声端过椅子来,但黄有胜并不坐下。黄有胜说:"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只有一句话,黄有胜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任何客套话。

  有一点蹊跷,陈浩年用眼去找普莲,却发现屋里并不见普莲。普莲只是把黄有胜引进屋,然后就消失了。两个多时辰后普莲再来时,第一眼陈浩年就觉得像突然见到一幅褪掉颜色的画,一下子陈旧了,黯然了。再细瞧,原来发际里的花没有了,那身胭脂红罗带云肩短衫也换成皂色薄衫。

  在他的老家安渠县,但凡遇到男人出门有险,在家的女人都会刻意用红色给自己披挂点缀,插个红花在头,穿件红衫在身,图的无非是个吉利。这些天普莲一直红扑扑的像一枚流动的火把,突然却卸下了。为什么卸下?

  普莲是来给陈浩年换药的。伤的部位在左腹部的下方,斜斜的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肠子曾水淋淋地露出过一段。胳膊、脸颊、大腿也有伤,不过都无妨,一点皮肉的小伤罢了。每次上药,普莲都细若绣花。她有一双纤长柔软的手,风一样缓缓拂过皮肉,有几分痒。但此时,她的动作明显有点走样,着力起伏不均,某一瞬陈浩年差点失声叫起,确实很痛。

  收拾停当后,普莲正要走,陈浩年叫住她:"普莲你,有事?&>

  普莲站住,慢慢转过身来,轻轻笑了笑,摇头。看上去她的脸色并没太多异样。但陈浩年看到,在一旁帮忙的二声与三声眼珠子却在动荡闪烁。

  普莲走了。普莲还是那么娇小,背薄得像一张粗砥的硬纸片。跨出门槛时,陈浩年看到她的脚微微趔趄了一下,肩就磕到门框上了,咚的一声。

  陈浩年无声地叹口气。"你跟我说实话吧。"他盯住二声三声说,他问的是浩月的事。其实真的还需要问吗?问已经是多余了,但他觉得证实一下是必要的。

  "浩月他死了吗?"他问三声。

  三声沉默很久,最后点头。

  "他就是在那个火药库里炸死的?&>

  三声又点头。

  "他把倭人引进去,然后倭人也死了?&>

  三声还是点头。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二声三声都定定地立在原地,垂着手,勾着头。陈浩年慢慢回过神,他身子往上一挺,马上又重重地沉下。"一声呢?"他短促地问,"一声是不是&>

  二声先哭了,二声往下一蹲,抽泣起来。

  三声倒没哭,但三声眼睛也潮了,红红地瞪圆了,看着陈浩年。"师傅,一声他也没了&>

  陈浩年反而没有惊讶,仿佛只是听到有人告诉他余一声外出了,过两天还会安然回来。他点点头,然后眼睛慢慢往上翻,盯着天花板。他突然记起那天在基隆,他分明看到余一声听从浩月的吩咐,已经向狮球岭撒去。既是撒去了,怎么还死了?反而死了?

  外面一阵响,是人的吵架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陈浩年没想到普莲竟会有这么凶悍粗硬的声音,完全声嘶力竭,每一句都火辣辣地烧灼着。

  男的说:"去了就是送死不懂吗?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