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光绪八年 4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林那北字数:5747更新时间:22/05/15 11:46:52
台北府城是光绪元年沈葆桢上奏朝廷请求增设的,下辖淡水、新竹、宜兰三个新置的县治,这事当年沈葆桢曾写信与朱墨轩谈过。因为远离府城安平,这个堪称全台北门管钥的地方,却一直防务空虚,而"台地向称饶沃,久为他族所垂涎"。朱墨轩之前无法理解沈葆桢"饶沃"之说,以为不过是虚夸之词,直至亲身抵达,才知一点不假。沈葆桢那时其实只是提出设想,沈葆桢赴两江总督任后,继任者一次次要动工,又屡屡夭折,直至今年,在朝廷准奏已经七年之后,台北城在台湾兵备道刘璈手中才终于开建了,建在艋舺与大稻埕之间的那片水田之上。到处是工匠,也到处是泥沙砖石。穿过一条条或新或旧的路,朱墨轩在艋舺的春东来客栈住下。
店老板一听是要看戏的,马上说:"茂兴堂,茂兴堂的戏您老一定得去看看。&>
后来朱墨轩想,很多事真的是天意啊,就是有意绕,有意躲,如果注定要撞上的,还是一定会迎面相逢,这就是天意。他没有带随从,简衣便服随意走动一向是他喜欢的。官帽之下的脸有着那么多不自在的表情,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独行侠,其中潜藏的乐趣真是一言难尽。
这一天正是青山王诞辰大庆典的日子,艋舺人做大拜拜,请了戏班子来青山宫前搭台唱戏。
戏班子就是茂兴堂。
青山宫不是陌生的东西,安渠县也有,青山宫的祖庙在泉州惠安。想不起在哪本书中,朱墨轩看到咸丰四年有关艋舺的记事,那年艋舺到处瘟疫,便有人从泉州惠安分灵迎请来了青山王,香火一到,病灾全无,后来艋舺这里就把庙建起了,信众越来越多。
朱墨轩费了很大劲才挤到戏台前。那么老远来了,他总得把端倪看出一点来。看戏的过程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似乎肠子的哪一处破了一个洞,不似痛,也不像痒,只是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一直往上涌,再往外涌。某一瞬他甚至恍惚起来,他想,这究竟是哪里啊?
戏他很熟悉,还是那个陈三的故事。却又是陌生的,戏里有女旦了,有对白了,有各色花样的锦绣戏服了。"才知天下没戏",这话显然夸张了,至少台上的人并非个个都活蹦乱跳,生涩的有,拘谨的有,浅陋的也有。
一个新搭起来不久的戏班子而已,朱墨轩想。
但这些都与那个陈三无关,陈三一开腔,就像水银吱地涌出去,将这个窟窿那个破洞一一堵住了,戏便一下子滋润了,华丽了,光泽了。
一个人演活了一场戏。
朱墨轩眼光差不多都落到演陈三的那个人身上了,陈三开腔唱出第一句时,他就头一震,后背一麻,太阳穴啪啪地跳。他眨眨眼,往前又挤了几步。很悦耳,很熟悉,这么好的嗓音他几年前在安渠县城时曾经听过,过后再没有了。过后每到一处,他其实仍然不断招来一个又一个戏班子,但都他被甩甩手很快就打发掉了。"猪耳朵听戏,戏上戏下",他听到过这句话。算是骂他吧?但他觉得自己未必无理。烂戏何必费时间与精力去听去看?要知道耳朵这东西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它也会曾经沧海难为水。
艋舺大拜拜要热闹两天,戏也就得演两天。第二天朱墨轩再来时,眼睛就只盯住陈三了,陈三上台了,他看台上,陈三下台,他看台后。然后戏终结了,演陈三的人抱着六角弦再唱一曲,用宜兰小调唱。"那样的山,那样的川,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腔调很特别,很新鲜,好几次朱墨轩腹底深处都蓦地被揪一下,鼻子竟酸了。
终于连小调也唱毕了,可是他仍然没走,他去了后台。他说:"我找陈三。&>
戏班子的人回答说:"他不在。&>
朱墨轩转着头四下看看,真不在。他转一圈,还是没有。回过头又问:"他尊姓大名?&>
戏班子的人说:"叫唐山,谁都知道他叫唐山。&>
朱墨轩再问:"他老家哪里呢?是从哪里过台湾的?&>
戏班子的人说:"从闽南。&>
"闽南哪个县?&>
"漳南县。&>
朱墨轩想了想说:"我是彰化的知县朱墨轩,拜托转告唐先生,我想请茂兴堂到彰化去,连演十场。钱不是问题,钱由你们说,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单子我现在就可以定下。&>
戏班子的人互相看看,彼此传递着惊喜。十场,钱不论,单子马上就下,怎么说都是不坏的消息。但他们还是谨慎了一下,他们说:"我们得问问师傅。&>
"师傅是谁?&>
"就是唐山。&>
朱墨轩瞥见一旁的小桌上放着笔墨,是戏里当道具用的,便走过去,抓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两行字:
"春东来客栈。
朱墨轩。&>
把纸递过去时,他说:"我在客栈等着,给我回话。明天可以吗?&>
戏班子的人忙不迭地点头。"不用等明天,过一会就可以去了,劳您稍等。&>
但朱墨轩在客栈里等到天黑,第二天再等到入夜,没有谁来找他。第三天他出门打听,问茂兴堂戏班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但问戏班子住哪里,却无人答得上。不知道住处,平日里都怎么给戏班子下单的呢?这不可能。他去了青山宫,戏刚在这里演过,总可以觅些踪迹吧。
庙里的人果然知道,说他们住八里坌。
朱墨轩到八里坌时,在淡水河边潦草搭起的那几间小草棚已经空了。一扇茅草编成的门上挂有一张纸,朱墨轩把它揭下,折好,放入口袋。
"不去彰化。&>
字很好,是学米芾的,体势展拓,笔致浑厚爽劲。不去彰化,不去便罢了,何至于遁去?朱墨轩眯起眼,望向对岸的沪尾。
唐山?漳南县的?
安渠县那个戏子的名字他记得,姓陈,陈厝村的,叫陈浩年,那么这个唐山与之又有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唱腔相似?嗓音相似?抹着厚厚油彩的脸也相似?
那天回到春东来客栈时,彰化县的两个差役已经一脸倦色地等在那里。朱墨轩苦笑一下,他找人没找到,自己却被人找到。他问:"有事?&>
差役连忙拱手作揖道:"请知县大人速速返回。出大事了,昨天发生一起大械斗,死一人伤八人,尸体已经抬到县衙前外,鸣冤鼓都快被擂破了。&>
"只一处斗还是各地蔓延开了?&>
"只一处。&>
"为首的抓了吗?&>
"抓了。&>
朱墨轩倒没慌张。彰化三年一小乱,五年一大乱,雍正年间的林武力、乾隆年间的林爽文、同治时的戴万生都曾闹得翻天覆地,连朝廷都大惊失色,直至派出大军来剿,才偃旗息鼓。现在只一处,而且没蔓开,领头的还抓住了,这事就不大了。
他问:"为首是谁?&>
差役答:"一个武秀才,是前年岁试的县案首。&>
"姓名?&>
"陈浩月。&>
陈浩月被押到堂上时,楞楞地站在跪石前,却不跪。有功名之人见知县不必下跪,此为清律,倒不必介意。但不跪可以,却不能让头一直勾着,一直不肯抬起脸。朱墨轩让他抬头。陈浩月没抬。皂役过去,揪住他头发往后拉起。朱墨轩身子趴到案桌上,往前探着,许久没有开口,只盯着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示意站在旁边的皂役马上去礼房,把前年岁试前的童生收考表找出来,他要看,立即看。
应试之前,陈浩月在礼房报名时是这样写的:
曾祖父:陈斗仔,嘉庆十一年殁,葬鹿港。
曾祖母:陈氏,嘉庆十二年殁,葬福建安渠县陈厝村。
祖父:陈彬,道光十年殁,葬鹿港。
祖母:陈曾氏,道光二十八殁,葬福建安渠县陈厝村。
父亲:陈贵,咸丰七年在鹿港殁,葬地未知。
母亲:陈娥娘,存。
为他出具保结,保其身家清白、不是优倡隶皂三代内后人的廪生有两个,一个叫黄有庆,一个叫黄东功。
朱墨轩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喊道:"传黄有庆、黄东功!&>
黄有庆年前已病死,年愈古稀的黄东功被拖进来时,已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腿根本站不直。朱墨轩指了指陈浩月问:"你认得他?&>
黄东功嚎起,匍伏在地,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动。"不认识啊,一点都不认识啊,大人,饶了我吧。念我年纪大了,我老糊涂了,我&>
朱墨轩问:"黄有庆认得他吗?&>
黄东功说:"不认得啊,也不认得啊,黄有庆那时已经病得没有神志了。&>
朱墨轩把惊堂木再一拍,喝叱道:"不认识你们敢保他没有冒籍、没有匿丧、没有顶替、没有假捏姓名?&>
黄东功说:"是,是,是&>
朱墨轩把身子往前探,眼睛睁大,逼视过去。在他的目光下黄东功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身子也越缩越小。朱墨轩咳一声,声音越发粗糙起来,他说:"若有差错,他竟籍冒了,丧匿了,名假了,你知道自己得担什么连带罪吧?杖八十是免不了的,还得革去衣顶,廪保资格也没了,三年内都别想享到朝廷给的一粒廪米!&>
黄东功哭起来:"大人,大人,我真的糊涂了,贪一点钱财,就上当了。都是我那个远房的侄子让我这么写的,我该死,我该死啊大人&>
朱墨轩问:"你侄子叫什么?&>
黄东功说:"他叫黄有胜啊大人&>
朱墨问:"黄有胜是什么人?&>
黄东功说:"是鹿港陈厝村的的&>
这时陈浩月头不再勾下了,他甩甩身子,把站在背后揪他头发的皂役拨开,仰着脸,直视着朱墨轩。陈浩月说:"跟别人无关,名是我自己报的,就是有假有诈,也都由我一个人担当,不必牵连他人。&>
朱墨轩冷笑几声,决定退堂。没法再审了,他忽然觉得心里没底。
其实一开始就没底,陈浩月被押上来时,虽然一直低着头——后来明白低头确实是试图掩饰,但某个瞬间,那脸廓,那模样,还是让朱墨轩一怔。
在艋舺青山宫前,他抵住戏台仰头看时,这种感觉就曾咕咕冒上来过。回到县里,竟又像被人迎面打来一棍。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疑似的人,猛地变成两个疑似的人,一会儿唱戏,一会儿又成了县案首,而名字却仅仅是一字之差。
大白天撞上了鬼。
他手往皂役一指,说:"把他铐紧了,他喜欢逃。&>
陈浩月说:"不必了,不劳费心,要逃早逃了。&>
朱墨轩吸吸鼻子,一下接一下地吸。这是他的习惯,但凡遇到棘手的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借着鼻翼的抽动提醒自己沉住气。活到这把年纪,虽不慕仕途,但身处其中毕竟不断耳闻不断目睹,好猎手永远不会任性妄动,知己知彼才能百胜不殆。而现在他根本弄不清彼,甚至也不明白己。他要干嘛?复仇?算账?泄愤?抑或仅仅是好奇地追根究底秉公判案?
没想到董鄂川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董鄂川又来彰化找他,特地来,来了就说:"此人是大材,不可武断治罪。&>
朱墨轩装傻:"他何罪之有?&>
董鄂川说:"欲加之罪,从来何患无词。&>
朱墨轩脸色不好看了,但转瞬又笑起。"此人非彰化籍。"他说。
董鄂川说:"据我所知,他在鹿港陈厝村确有田产有房屋并完纳了粮税,半点不假。雍正五年这样的人就准应考了。&>
朱墨轩说:"乾隆二十九年不是又禁了吗?入籍二十年以上方准考试,否则就算冒籍了。&>
董鄂川说:"前年此禁又驰了,不知?前年安平、彰化、凤山都有数名童生入籍时间未满,但在台都已有产有房,于是统一奏请特批,准予应试,你也不知?&>
朱墨轩静默片刻,咳一声,问:"优伶也奏请特批可应考吗?&>
董鄂川说:"他何时优了?前年我就接到数封信,信是鹿港陈厝村那个黄有胜写的,他列数了陈浩月的功夫。我起初不信,从台湾初辟至今,莽夫不少,人才不多,所以一好奇,就前去探看。竟果真不假啊,刀、弓、石、马、步、箭无一不出神入化。去年岁试时把所有人也都震了,你要是在场,也会目瞠口呆的。这种人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啊,就是赴殿试都未必逊色,那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绝非一日之功,哪有忽然成优伶之说?&>
朱墨轩张张嘴,又闭拢了。优与非优,他也迷糊了。这个话题得拐开,他说:"终究领头械斗了,死一人伤众人了"